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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杀戮

    承乾殿前,帝后下了步辇。

    赵清卿被冯姑姑搀着走,皇帝却嫌嬷嬷没力气,一把推开她,硬要亲自做她的人肉拐杖。

    虽然冯姑姑体格比小皇帝还健壮,她也不好直说什么,便扶上了皇帝的胳膊,一行就这么浩浩荡荡踏进承乾殿。

    殿外明明是白天,殿内四周却点起满堂的明烛,烛火在光亮的金砖上熠熠。

    一踏进来只觉得犹坠冰窟,比外头雪后的寒风还要砭骨。

    堂下两列红袍白羽冠的虎贲军宫卫,为首站在台阶下的高大武将是虎贲军统领穆见渊,只见他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手扶腰间刀柄,锐利的黑眸中映出殿内在跪之人。

    两排粗衣囚服的犯人俯首叩地,仔细看身形,女眷当中竟还有个稚子,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小辫扎在脑后,被母亲模样的女人护在臂弯下,他并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听见脚步声时还不时回头张望,撞上赵清卿的视线。

    她微微蹙了蹙眉。

    男童灰头土脸,也难掩肤色粉白,他对漂亮姐姐眨了下双眼,就被母亲死死拽回身,强按入大腿上。

    再看旁人,绝没有这般无知无畏的好心态,皆是埋头瑟瑟发抖。

    殿上中央的高台上,宁道远单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摩挲着腰侧玉带上的云纹白玉,听闻动静后,他的指尖在玉上一顿。

    等人走近,他的眸光在赵清卿扶皇帝的手上停了停。

    “三皇兄?!”

    皇帝在跪伏的人群中寻到了熟悉的背影,撇下了赵清卿,径自快步走到贺王跟前,扯上他的衣襟,把人从地上提起来。

    贺王与皇帝一母所生,不及皇帝唇红齿白的青葱,模样却足够端正,又因久居黔州,肤色生黑,本是硬气郎儿,毫无胞弟的怯懦,如今辗转押送,路上多多少少受了罪,披头散发,形如枯槁,鼻涕眼泪混在那张绝望扭曲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半分矜贵。

    皇帝见状一时呆滞。

    贺王终于见到了皇弟,激动难忍,紧紧拽住他明黄的宽袖,忘了改口:“……五弟,救我!五弟,我都是为了你啊!”

    这样的场面皇帝很是熟悉。

    初登大宝时几个皇兄暗谋,妄图扶持皇长兄继位,谁想前夜还在府中密谋调兵遣将,翌日一干人等便被五花大绑拖上朝。

    一一发落后,他被太傅“请”去宫墙上,眼睁睁目睹了逆臣被处以车裂之刑。

    那日黑云压城,狂风乱作。

    宁道远面迎北风,玄色锦袍被吹得呼呼作响。

    “陛下知道那是谁么?”他的下巴朝下一抬。

    城楼下,四方宽敞,地面中央仰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囚犯,头和四肢都被拴紧在车轴上,五匹健壮的烈马扬蹄声嘶,蓄势待发。

    皇帝摇头,宫墙太高,人太渺小,他认不出。

    宁道远奇道:“陛下的皇长兄昨日刚见,今日就认不出了?”

    小皇帝瞳孔猛地一缩。

    与此同时,宁道远一颔首,身旁的宫将得令,朝城楼下待命的监斩官挥手示意。

    皇帝似乎听见楼下有人在喊他“五弟”,他怔怔摇头:“不——”

    随之,攥紧宁道远的手臂,用力哭嚷道:“太傅,不要!”

    宁道远低头看他,忽然微微一笑,毫不费力地拨开他颤抖的手。

    宁道远的双手从他身后搭在肩上,将彻底石化的皇帝面朝向楼下,一起欣赏这场精彩的死亡。

    “陛下,这是你登基后,臣给你上的第一课。”

    头顶,宁道远的声音平静悠然:“记住,你若不杀他,下面的那个将会是你。”

    蛊惑的话音刚落,车马四行,活生生的人也随之在一瞬间朝四周崩裂开,连死前痛苦的嚷叫声都戛然而止,那撕扯开的几截躯干鲜血淋漓,在未停的车上颠簸动荡……

    那时年幼无知,还以为宁太傅领父皇遗诏,衷心辅佐,最多是个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想到这里,皇帝顿时面色煞白。

    手上一松,贺王扑通一下又栽倒回地上。

    他颤声,同殿上之人道:“宁……宁太傅,今日为何唤朕来?”他接连摇头,目光呆滞:“不,皇室之罪当由三司会审!太傅不能滥用刑罚!”

    宁道远掀起眼皮,两道阴森的眸光投来:“不是陛下说要杀了我么?”

    皇帝吓得面色铁青,全身如筛糠般的颤栗。

    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女眷不可控的几声哽咽。

    宁道远看了眼被晾在一旁的赵清卿,眉目依旧淡漠:“皇后娘娘,你说这贺王一家该不该杀?”

    赵清卿闻声抬眸,凤眼中本应灼灼的目光,此刻却是无比空洞。

    宁道远尽收眼底,淡淡开口:

    “顺康二年,赵小将军被困石山整整三日,玄甲营三千人马葬在石山脚下,最后只剩不到十人护着小将军回到望北关,当初的贺王殿下忌惮南蜀铁骑威名,坐拥十万兵马,都不肯分出一成来救小将军。”

    “顺康三年,荆国公世子吕昭死守靖城,本可以撑到小将军支援,却因粮草迟迟未至,与满城百姓活活饿了一周,最终不敌南蜀云梯强攻,葬身火海。当初的粮草官经查明就是贺王殿下的人,如果本官记得不差,贺王在京城曾与世子当街发生龃龉,险些闹上京兆府……”

    宁道远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视线继而转向身怀六甲的沈兰翎:“荆国公府曾与沈相家定亲,吕世子与沈二小姐的婚约,与国公府素来交好的太尉府想必清楚。”

    赵清卿心绞难忍,心脏仿佛被陈年往事揪住一般。

    怎会不知?

    有年上元,赵清和解甲回京,同吕昭喝了个顶醉,竟起了去偷窥未来世子妃的邪念,可惜刚爬上沈二姑娘的屋顶,就被府中巡夜的下人察觉,烂醉如泥的两人被当作采花贼打了几棍才被认出。

    此事闹得京中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醒酒后他二人登门道歉,又被各自高堂家法严处才算了事。

    一位是身份尊贵的国公府世子,一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事没被相府追究,竟成了一桩供人谈笑的风流韵事。

    吕昭若还在世,沈兰翎十里红妆所嫁之人应是他。

    贺王睚眦必报,不仅间接害死吕昭,在他死讯传到京城不到三日,还向病危的太后求了一道赐婚的懿旨,当月迎娶了本应是世子妃的沈兰翎。

    名曰为太后冲喜,实则有意折辱荆国公府!

    传闻中,沈兰翎虽才貌俱佳,入府后却并不得贺王宠幸。

    贺王妃妾众多,后宅不宁,她远嫁黔州,不得娘家庇护,这位续弦王妃自然受尽欺凌。

    贤妃说她“命苦”不无道理。

    “依皇后娘娘所见,这贺王当杀否?”宁道远开口冷冽,唇角却轻勾起。

    似乎心情逐渐愉悦,要将贺王满门的命运尽数交到皇后的手中。

    烛火煌煌,照得赵清卿眼前模糊不清,仿佛看见烈火冲天,瘦削的少年腹背受敌,刀光剑影中被无情的烈焰一点点吞噬干净。

    她攥紧袖中的拳头,恨意在心中翻滚。

    万人坡火烧南蜀军,根本不足以浇灭她心头的恨!

    此刻,罪魁祸首贺王还往枪口硬撞,匍伏到她的脚下,拼命抱住她残损的那条腿,几欲晃倒,好在冯姑姑及时上前扶稳住。

    “娘娘,皇后娘娘!求娘娘饶恕啊!”贺王像抓紧救命稻草。

    宁道远蹙眉,眸中寒光一闪。

    穆见渊见状,下令宫卫上前两人,将贺王远远拉开。

    他仍在鬼哭狼嚎,赵清卿听来分外刺耳,恨不得即刻斩下他的舌头。

    皇帝怯怯走来,眼角发红,模样可怜地拽了拽皇后的衣袖:“清卿,朕就剩这一个兄弟了……”

    赵清卿看了他一眼:“荆国公府满门忠烈,世子的三位兄长都为我大魏战死,独留他一条血脉,便要因贺王一己之私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荆国公夫妇年迈体弱,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连一个子女都不曾活下来。”

    皇帝听出言外之意,猛地退后几步,霎时间,脑海中浮现当年皇长兄被处以车裂的场景。

    他后背一阵冷汗涔涔,抬首朝宁道远张了张口,想替贺王求情,竟连一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