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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魔法

    “髅九?”

    “髅大!”

    迥异的语调使得场面巨变,髅九迎头就是一刀。“你干什么?”髅大喊着后退,事出突然,躲闪得已经有些晚了。突然一枝箭将髅九砍来的钢刀击得偏了一下,髅十大叫:“看看他的眼睛!他已经没有理智了!”

    髅大一怔,从浓荫看过去,髅九浑身笼罩着黑色的雾,两点目光穿透薄暮,竟然是紫红色。籍由髅八的死,髅九更加强大。他站在那里喘息着,并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在积攒力量做致命一击。当那发紫的目光直逼过来,髅大心中一凛,那是看着猎物志在必得的神情。

    多少次,自己也曾经用这种目光看着猎物。髅大惊栗了,那就意味着没有商量,也没有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想伸手去拔剑,那剑一直就挂在左边的那根肋骨上——他却摸不到剑柄,不是因为剑不在那里,而是因为他的手因为惊惧而动弹不得!

    是魔法么?

    一秒钟之间,髅大发现自己已经异常脆弱。不是应该变强的么?越接近人性,难道反而更加脆弱?不错,生者是最脆弱的。“当啷”一声使髅大惊觉,髅九却没有趁机攻击。骨质盾牌和钢刀从髅九手里滑落下来,髅九就那样将它们抛弃了,气息也渐渐平复,但是一股惊人的力量却在慢慢复苏,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他单手抚胸,缓缓地单膝跪在地上,像是要哀求。

    “白色血光里的儿童,”髅九突然说话了,用一种充满痛苦的神情扬起头,喘息着,“跪在石钟下,投身十二门徒的大海!”

    髅大和髅十惊呆了,谁也不知道髅九在说什么。万籁俱寂,只有髅九急促的吟诵声,越来越坚定,刺破黑暗的雾,发自肺腑,穿透骨骼,就像金石掷落在地上。

    那竟是一首诗。

    “风的忧伤,圣雷之爱!浮在麦浪上的天堂,是我的家乡!从光芒中踏着水波来啊,说说拇指,说说小拇指……”

    髅九哭了,却没有眼泪能够滑落。他拼命敲打地面,撕心裂腑地干嚎:“说说拇指,说说小拇指!哇啊!”

    曾经血肉饱满的十指,如今成了白骨。他将十指摊放在眼前,透过指缝,找到了髅大,面目变得狰狞,宛如瞬间狂怒的大海。他恶狠狠,一字一字地说:“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你夺走一切,夺走了她,夺走我的手指,我的血肉,我的天堂!”

    他突然一跃而起朝髅大猛扑过来,比髅大更强大的气势排山倒海从他身上升起。他的身躯是山,手中有雷。他的眼中都是紫色的光,因为仇恨而变得发紫的光。那是属于狂怒的圣堂武士的一击,在那一刻,髅九宛如复活了。髅大无法躲避,躲过攻击也躲不过那怨恨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心悸,髅大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承受那猛烈的一击。

    “当心!”

    髅十的叫喊和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髅大睁开眼,看到一枝箭钉在髅九的额头,让他跌倒在地。他喘息着,没有将箭拔出,摇晃着,感受着痛向前走。他直盯着髅大,一声大喊再次冲过来。

    “嗖”的一声,又一支利箭带着乌光击中了他前伸的右肘。为了保护,髅十这一箭用了全力,准确地射中了髅九的臂弯。那支箭流星一般将他的小臂切断开来,髅九用力过大,一声哀叫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那手臂掉在不远的地方,他也不去捡,只是拼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髅大。

    髅大惊呆了,是什么魔法可以让人如此疯狂,如此沉溺?以至于任何痛苦都不能将他唤醒。髅十没有时间思考,一声娇喝,又是一箭射来,髅九又失去了左臂,再次跌倒在地。他喘息着,始终不看髅十,却死死盯着髅大。他晃动着光秃秃的上肢,恶狠狠地站起来,扭动着身体的时候像一只蛆虫,身体的侧面沾满了泥土。

    髅大下意识地望望髅十,髅十也正望过来,眼中都是惊恐的神色。受伤的是髅九,然而真正恐惧的是他们。髅十挽着弓的手臂不住颤抖,几次都没有能够将箭从箭囊里抽出来。髅九又朝着髅大扑过去了,髅十惊声尖叫,一把拿出三只箭,箭尖上瞬间爆射黑焰,带着劲风一支一支钉在髅九的脚上,腿上。

    “咕嗷……”髅九发出悲鸣,旋转着倒地,在地上颤抖,缓缓地抬起头来,仍是盯着髅大。他“呼哧呼哧”喘息着,胸膛起伏,用断了的手臂在地上吃力地爬行。

    髅大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他奢求了解髅九的内心世界,从眼神中寻找怨恨的根源。髅九的眼神涣散了,不再充满仇恨,不再冲动得发紫,只是惘然若失。因此髅大或许永远也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是魔法么?魔法能让人不顾一切地向前爬么?

    髅九在哭,他倔强地扭曲着身体,没法子站起来,便扑朔着往过爬。髅十疯狂地叫,那反而是因为恐惧,她一枝箭一枝箭射在髅九脊梁上。髅九散落开来,每爬一下就遗落一段自己。所谓爬过的痕迹,便是说那线路上总能找回自己,但是髅九绝不回头。黑色的气蔓延开来,现在髅大知道那是灵魂的雾,灵魂化成雾,身体是茫然的行路人。只要有一盏灯在前面,就要惘然地向前走,走向终结。

    当终结的时候……

    髅大能够行动了,他弯下腰来,在灵魂的迷雾中捧起了髅九。髅十的最后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脖子,他散落得只剩下头颅而已。髅九的脸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帅,髅大真的这么认为。他失神的目光说不出地轻松,谁也不知道他的灵魂此刻飘荡在哪里。他洁白的头盖骨散发着柔和的晶莹的光,眼神很柔和。

    突然间,髅大颤抖了,他看到了宏伟的殿堂,就在髅九的眼睛里。那是个宽广的世界,髅九的世界,洁白的光芒眷顾着白玉的城堡。有人走过来了,一群金盔金甲的骑士,为首的人手持黄金盾牌,盾牌上有太阳光芒万丈。所有的人向他们致敬,儿童眼中闪动着崇拜的光,衣着华贵的长老频频点头微笑,年轻的姑娘躲在马车后面偷偷地看。

    “摩雅。”他带着队伍径直来到一个姑娘的面前,那姑娘穿着有方格的新裙子在街头翘望。“对不起,今晚我要值班。”金甲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微笑,“你知道,今天是神诞日,我要通宵守卫神诞圣堂。”

    “哎?毕加?”那姑娘没有心理准备,谁都看得出来,她等的其实不是他。“没关系没关系,”摩雅摆着手,“我就知道你没空,我在等我们大队长玛斯,我们也要巡逻。”

    “什么?”毕加慌忙道,“我可以请假的!”

    “不不,不用,你就要当军团长了,现在是关键的时候。”

    摩雅这样一说,毕加就痛苦起来。但是凡事总要有个抉择,毕加望着摩雅美丽的侧面,那骄傲的曲线上镶着金边,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上面!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毕加微笑起来了,他已经确实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匹高头大马从街道上疾驰而来,穿着华丽的皇家卫队制服的骑士玛斯在马上远远招手:“摩雅!”

    “在这里。”摩雅兴高采烈地挥手,对目瞪口呆的毕加小心地说:“那我走啦,节日快乐。”

    摩雅被那骑士玛斯一拉,一下就跃上了马背,紧紧抱着玛斯的腰。玛斯一带马缰,那马直立起来,摩雅咯咯娇笑,搂得就更紧了。玛斯调转了马头,那马尾不老实,一下抽在毕加脸上。玛斯向他挥手:“哎,好久不见了,毕加,你当什么不好,去教会当看门的。辛苦,辛苦,回头见啦。”

    毕加脸色铁青,旁边的圣堂武士忍不住站出来:“圣堂门前不准骑马!”

    “糟糕,我们赶时间。”玛斯好像没听见,马像箭一样蹿出去,一辆手推车正好挡住了去路,推车的吓得脸色发白。玛斯一声大喝,那马驮着两个人从车上越过去,落地后几个小碎步立刻定成标准站姿,如同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玛斯拨转马头微笑着向受惊的人们挥手致歉,人群中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喝彩声,玛斯随即便带着摩雅一溜烟离开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毕加心如刀绞,脸色很难看,旁边的人插嘴道:“我不觉得他们是要去巡逻!”毕加一挥手截住了那人的话,艰难地说:“我们去接班。”

    “那是我吧?真帅。”髅大非常开心,不过似乎没有办法跟上去。他看到的一切都以毕加为中心,随着毕加麻木的身躯一起走。

    在那陌生又熟悉的瞬间,髅大进入了一个的内心世界,他很久没有再获得过如此清晰的记忆碎片,但是见到的一切却又不太明白。他的视野跟着毕加走过大街小巷,穿过道道关卡来到一座宏伟的大殿前,就像是一个偷窥者。毕加就站在那大殿的门口,厚重的门板像是没有可能开启的关卡。毕加如同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光随着记忆的模糊更替而斗转星移,天黑了,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是一个节日。神官和许多祭祀陆续前来,大殿里灯火通明,他们在这里为年幼的儿童洗礼,欢度长夜。毕加向每一个前来的孩子表示欢迎,为他们微笑指路。

    髅大可以听到殿堂里悦耳的音乐,祭祀们的歌声,还有大神官高昂的吟诵。在那夜里,髅大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满场走动的人们绝对和食物没有半点儿瓜葛。他们个个那么可亲,和髅大看到所有有血有肉的东西都不同,偶尔想到要吃他们,髅大都会觉得那个念头恶心。这多少让他陷入食谱变得狭隘的困惑,时间也就开始飞逝。

    最后一个小男孩来得很晚,他很可爱,脸上有阿米亥式的特殊微笑,拎着一个点心篮子。毕加向他微笑,因为他来得太晚,毕加不得不重新帮他打开那重得可怕的大门。但是那男孩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歪着头看着他:“你今年笑得特别难看。”

    毕加愣了一下,重新挤出一丝微笑:“胡说,快进去吧,沿着走廊……”

    “是很难看。”小男孩笑得很让人窘困,“去年你也站在这里我记得!被女朋友甩了?”

    毕加都快哭了:“拜托,这位大爷!快进去吧。”

    小男孩得意洋洋,走了两步,突然又跑回来,掏出一块松饼:“给你,等下我帮你许个愿,一切都会好的,你知道,神诞夜晚,圣洁的男孩许下的所有愿望都会实现。”

    “谢谢,我圣洁的天使。”毕加蹲下来接受了礼物,一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不停打转。髅大在旁边歪着头看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东西好像是吃的,一定特好吃,他才会这样。突然……

    轰天巨响。

    热浪撞破了墙壁从宫殿里呼啸而来,髅大眼中都是火焰。他在那惊涛骇浪中站稳,一具具残断的尸体从他的眼前飞过,天旋地转,宏伟的殿堂在瞬间崩溃。流泻的火焰中,他看到毕加紧紧搂着小男孩发出狂吼,黄金铠甲在他的脊背上熔化,他的头发,他的手……

    毕加变成了髅九!

    巨大的冲击波让血肉直接从髅九的手掌上剥离,他瞬间倒在地上,成了髅九,而怀里的男孩成了黑炭。

    髅大惊呆了,和生存无关的杀戮,那是暴行,血骷髅也无法接受的残忍,不折不扣的暴行。热气带着火星和残烬飞向天空,很久没有活着的人出现。墙壁着着火一块一块塌倒在灰烬中,没有一个灵魂能从火焰的吞噬中逃脱。不,应该说,这是一个祭礼,是刻意安排的给地狱的黑暗献祭。

    不知什么时候,哭喊声传过来了,无数的父亲和母亲发疯似的跑来翻开滚烫的瓦砾,寻找自己的孩子。

    一个本来在巡逻的年轻的骑士脸上带着血污从不远处的瓦砾堆里爬起来,用收缩的瞳孔望着这一切,突然抱头发出失控的喊叫,所有幸存的人都是这样发疯地大叫。匆匆赶来的骑士们衣衫不整,怒气满怀:“报仇,我们要报仇!”还有人对着那个值班的年轻骑士发泄:“罗斯门德,你不再是行政官,不再是骑士了!你犯下不可饶恕的渎职罪,等着上工会法庭吧!”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哭喊着推开守卫跑进来。是摩雅,玛斯跟着她,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她用力攥着拳头望着凌乱的场地不知所措,不知道毕加就在她的脚旁。突然,她低下头,看到了地上一些黄金铠甲熔化的碎片……

    “哇!”

    摩雅捂着脸拼命地喊叫,髅大回到了达克尼斯昏暗的迷失森林。他把视线从髅九的骷髅上移开,看到弓箭从摩雅的手里滑落。不,那只是一层光,一层暗光在髅十的身上包裹着形成虚影,让她看上去像是摩雅……不,她根本就是摩雅!她终于认出可怜的毕加,在自己的箭下!在髅大捧着的手掌里!

    髅大的手也在发着淡淡的光,他浑身都在发光,幻化成淡淡的光影,那是——莱特尼斯皇家卫队的制服。髅大在惊恐中抬起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望着髅十,髅十望着他的手里抱着头痛苦地叫。髅九的眼窝中再也没有一丝光了,随着意志散去,他突然碎裂开来。裂缝沿着髅十射在头盖骨上面的箭痕延伸,瞬间碎成细细的小块,几近尘埃。髅大的手因为捧得用力交错在一起,髅九就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永远地,带着怨恨消失在眼前。

    “哇啊!”

    髅十突然开始飞奔,抱着头沿着小径飞奔。髅大刚要喊她,群鸟惊飞,髅五得意的笑声忽远忽近,说不出的诡异。髅九的死毫无疑问让他也更加强大,很快他就会将矛头直接对准自己和髅十。髅大不敢再犹豫,望了望身后,扭头向髅十追去,髅十却已经不见了。

    “髅十!髅十!”髅大一路飞奔,一面跑一面犹豫,或者应该喊她摩雅?

    那只是困扰他们的回忆,但是当惊讶垄断了所有神经,只有拼命奔跑才不至于无法呼吸。髅大冲破灌木丛,沿着髅十的爪痕拼命追赶。从前曾经非常渴望知道自己的过去,现在竟然成了灾难。爪痕消失了,髅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一株小树犹在微微晃动。他朝着那个方向一路趟过去,严密的灌木丛在爪下分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村落。[d22]

    髅大站在村落中央,那里都是奇形怪状的树屋,门口立着很多简单的图腾,简单到可以说和他的身体构造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似乎是森林妖精的一个部落,多少年来他们习惯在迷失森林中迷路,因此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不大不小的村落。远处迷朦的雾气封住了视线,髅大没法确认这里是森林的什么地方。

    四周一片死寂,髅大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他沿着气味寻去,一个丰盛的餐桌出现在眼前,堆满了尸体,森林妖精的尸体。那些尸体是新鲜的,按一种规规矩矩的方式堆成金字塔。似乎有某种秘术在起作用,那些尸体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血液还和刚死的时候一样温热。

    髅大小心翼翼走过去,赫然在尸堆周围的地上看到了那个触目惊心的标记,属于髅五的标记。髅大知道,一定是髅五洗劫了这个丰盛的菜园,用来设计他们的尸体也一定都是来自这里。那堆得和房子一样高的尸堆散发着新鲜的味道,恐怕囊括了村里所有的森林妖精。髅大没空享用这些干净的点心,只是为髅十担忧。她是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还是从这些堆积如山的食物旁跑过?

    髅大焦灼地寻找着可以提供髅十下落的蛛丝马迹,但是一时不知道从何找起。十兄弟已经死伤过半,还有该死的髅五,他一定要找到髅十,否则孤独的血骷髅将如何去面对孤独的黑暗!以前不晓得,原来在黑暗的世界里,孤独需要这样大的勇气。髅大觉得力量并没有使自己变得强壮,而是在不断衰弱。他多疑,脆弱,易怒,毫无耐心,他不知道他还会怎么样,因为现在他已经像个活人,就要发疯。

    “髅十!髅十!”

    髅大在呼喊,他多么希望髅十从哪个房舍后面突然走出来。“她一定听得到。”髅大这样想着,有轻微的声响从背后传来。“髅十?”髅大高兴地转过身,看到巨大的黑色光球从四下散落的尸体堆里射出来,直撞向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