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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以为执手到天涯

    往来于王府和竹屋的日子里,我见到了他们口中的丘黎。

    见到他的那一瞬,我才知道其实我见过他一次。那次在宫里江染为了我而身受重伤,丘黎那个就是目光寒冽地将他扛回去的人。

    他与泽兰一样看我不顺眼,每每见到我都是冷眼相望。我知道那都是因为那位符小姐。江染说丘黎与泽兰都是他的心腹,他们虽然心中有芥蒂但本性不坏,他希望我不要介意他们俩的无礼。其实我也能理解,人人都难以接受这般变化,连我也不例外。

    我虽答应了江染,可每当我路过那个落满梧桐叶的院子时,我总会驻足停歇,反反复复地问,若是我与她同时出现,他会选谁?

    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许就连江染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那天傍晚,我正准备从王府离开,却撞见丘黎浑身是血地从门外走来。

    他强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手捂着腹部的伤口,走一步便留下一步血脚印。我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搀扶他。

    他见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本能地有些抵触,却终是在片刻后放弃了“挣扎”,任由我扶着他走。

    我在他的指引下将他带回他的房间,他坐在床上,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回了声不用客气,便又询问他可有伤药和纱布。

    “这些东西我都随身备着,还请姑娘先离开。”

    他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我见他额间冷汗直流,面色苍白,腹部血漫不止,实在无法转身离开。

    “丘大人,我是医者,你让我帮你吧。”

    他没有回答,我不知他是在犹豫还是痛得难发一言。

    于是我便自做主地扭身在他的柜子里翻找。

    “左手边第二格。”

    知道了他愿意让我医治,我便道,“你先将衣服脱了。”

    待我拿好柜中的伤药、棉花、剪刀和纱布等,他已经利索地除去了外衣。

    他提起上衣,露出了腹部的伤口。那是一处刀伤,伤口不长,却足有两寸多深。我先检查了一番,好在未伤及脏器,只是他一个人强撑着走了许久,伤口与衣物磨蹭,有些感染的迹象。

    我仔细地清理了伤口处细碎的衣料,用粘着烈酒的纱布轻轻擦拭了一番。

    烈酒与伤口接触的滋味很不好受,然而他竟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刀伤旁边还有很多刀疤剑痕,都是旧伤。我听说他不仅是江染的贴身侍卫,还是朝廷中的戊己校尉,曾经征战漠北,打过许多胜仗。他本该前途无量,封侯成将,却愿意在仕途正顺时追随着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做他的贴身侍卫?我不由得佩服起他。

    他身上其他的伤口都不深,所以我处理好他腹部的伤口后,交代了几句需要留意的东西,便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我往返于药堂和王府,根据他伤口的状况调配伤药。

    起初他很是抗拒,直接关起门来不见我。于是我就站在门口一直等着他出来。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推开门看见我坐在房檐下那两步阶梯上、手捧着伤药昏昏欲睡时的惊诧表情。

    毕竟我在外头整整坐了三个时辰。

    他原本想说感谢,但看见我三两天就换一种药时,他不禁皱了眉头。

    “楼姑娘这是何意?”

    “你别误会!”我怕他以为我有恶意,连忙解释道,“这些伤药的药性我都试过的,你放心,都能治伤,就是效果略有不同,我我想试试。”

    虽说我没恶意吧,但这理由似乎也不够充分。

    没想到他点了点头,“若是能试出些什么,战场上的死伤或许会少些。”

    我从未亲眼见过战争的惨况,最多的,也不过是听那些市井传闻——“白骨露野,伏尸千里”。

    字字句句皆是痛楚,声声息息皆是血泪。

    “江染曾经,也上过战场吧?”

    他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你不知道?”

    “早些年匈奴来犯时,我游历在山川河谷之间研习药性,鲜少听闻战事。”我被他那眼神盯得心虚,不自觉避开了他的目光。

    “怪不得,他直接告诉你原名你都不知他是谁。”

    “”

    他轻轻了叹了口气。“殿下家中四代为将,老王爷的爷爷是高祖胞弟,替高祖打下江山后就撒手人寰。他的后辈们承袭爵位,一个一个地替陛下们守着江山,又一个一个地战死沙场。”

    “老王爷走时,殿下才刚刚十七。”

    提起这段经历,丘黎目光暗淡,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倚靠。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便放下伤药离开了。

    王府里头的每一个人提起过去都是那样的神情——丘黎、泽兰、江染每每看到他们的逐渐阴霾的面色,我便不忍再追问下去,若要想知道这段过去,只怕还得去问别人。

    我认识的人之中,只有爷爷在京城住得最久,若想知道其中经过,问爷爷是最直接的方法。

    我像小时候那样伏在爷爷身侧,问他:“爷爷,你可知道毅王和符家小姐的故事?”

    爷爷惊讶地看着我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他叹了口气,又道,“你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爷爷他老是这样过分紧张,我替他锤起了腿,“我来京城快三年,却对这里曾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曾听到一个街边的小贩谈起那符小姐和毅王的故事,我就生了好奇,毅王爷与符小姐是何故分离?”

    爷爷愣了愣,又叹了口气,望着天道,“那符小姐是相门嫡女,与老毅王的儿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在四年前的春天订下婚约,满城欢舞,可没想到一纸圣旨忽降,将她未婚的丈夫遣去了漠北,更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符家就因‘谋逆之罪’被灭了满门,全府上下百来号人,无一幸免。待到小王爷回京之时,相府早已是凄凉一片,尸骨无存。”

    谋逆?我不解地望向爷爷,“符丞相真的会谋逆吗?我、我在其他地方略有耳闻,百姓们都说他说他”

    说他是个好丞相。

    爷爷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对得起他脚下这片土地。”

    我踏着冬雨走到曾经的相府前,檐下匾额开裂,落在风中飘摇欲坠,我从倒塌的矮墙向里望去,只见残柱破瓦、断井颓垣、杂草丛生一派的萧条寂寥。谁曾想到不过恍恍惚四年光景?

    四年光景,天下权变,隐于繁华京城中僻静之处的这座屋子,从一间书生赶考时租下的茅屋、变成一人之下的丞相的府邸,又变到如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忽地想起那天在宫里我看到的皇帝,他面色威严,可有血有肉,他会因刑重而犹疑,会因江染的倔强而心疼,他会与我一介草民交谈而不追究我的冒犯之责他为什么会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了结了上百人的命呢?我又回想起了秦贵妃,怪不得江染会那样对她,曾揭发符丞相谋反的秦太师,而今已是群臣之首,皇亲国戚,当真讽刺。

    朝兴夕亡,也难怪江染会放任自己饮酒寻醉。朝堂污浊,唯江湖能存一眼清泉,尚可喘息。

    冬雪渐融,我与江染如寻常夫妻一般步入竹林,打理着沉寂多月的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