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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第三章·春风拂槛

    回到金麟台,拜见了姨夫姨母后,轩哥哥便领我去露华殿。我牵着他的袖子,回忆着方才与江晚吟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小宝如今也快十五岁了,生辰礼想要什么?”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晃了晃轩哥哥的袖口,“都说生辰礼是惊喜,哪有提前问的!”轩哥哥的手掌拂过我的头顶,“这不是怕你不喜欢吗?”我抿了抿嘴道:“那哥哥还同从前一样,送些我想不到的好东西!”

    轩哥哥抬手在我额前一弹,我捂着额头往旁边跳了两步,“你做什么!疼啊!”他倒是笑得开心,“就你鬼心眼儿多。我若不弹你这一下,你的魂怕是都要飞了!”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胡说,我哪里魂都要飞了!我这不是玩累了——”

    “那你说说看,去哪里玩了?今日的猫与鼠,演的什么?金麟台下的冠芳茶可还合胃口?”

    我一听,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不对劲。先搪塞着说:“就你管得宽——你自己大婚,瑶哥哥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没时间喝,你还有空来管今日猫与鼠演的什么?”想来是轩哥哥发现了什么,他竟然伸手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脸,“你个鬼丫头长大了,我还管不了了?”又倾身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和我这儿信口开河地胡说,看我一会收拾你!”

    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我仍然不肯松口,“我没胡说!哥哥先动手的,你坏!我告诉嫂子去!”也不知道是我给他抓了错处,还是因为我叫江厌离“嫂子”惹得他心情好——轩哥哥竟然暂时就放过了我。他挑着眉冲我点了点头,什么也不说了,带着我径直往前走。只是,他弯着的嘴角和过分得意的神态让我觉得他还有后手。

    待我将一应起居的侍婢都安排好了,轩哥哥引我在院子里转了转——露华殿果然不负虚名。小楼雕梁画栋,门前种着两株芭蕉,西侧是一排葱翠带露的湘妃竹。其余院中种满了梨花和西府海棠,此时半开半待,犹如云霞掩映的仙境般。春草如碧,小路以汉白玉铺就,蜿蜿蜒蜒向四周延展开去。一道流水穿庭而过,水声潺潺,令人清心。

    院中倚水处有架秋千榻,上铺着素锦的软垫,旁边的一张石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全怪我脑子缺根筋,一见秋千就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蹦蹦跳跳跑过去,踢掉鞋子,拿了点心就自顾自滚到秋千榻上任哥哥问话。

    “可惜你这露华殿没有高大乔木——本想着给你扎个秋千的。不过,看来你倒是更喜欢这秋千榻。”

    轩哥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我则靠着秋千榻上的软枕,心满意足地吃着点心,毫不在意地摇头,“都喜欢!反正哥哥院子里也有秋千,我以后多走些路去玩也不打紧!哥哥不嫌弃就好!”他睨我一眼,“你小时候丑事我见多了,还嫌弃你这点?”我刚想反驳他,却听他突然长叹一声,“唉!这般真心都换不来自小带大的妹妹几句真话,可惜啊!”

    我一骨碌爬起来,“我哪里没说真话!我是真的去玩了!”

    “真的就去了一下金麟台下的镇子?”

    这算是我理亏,只能心虚地“嗯”了几声。

    “是吗?”

    “也不全是......”

    “你从前,但凡下金麟台去玩,每每都得去看那猫与鼠的皮影戏,这十几年了也没腻过——看完来回来还一定要和我讲,就算那情节熟悉的我都背下来了你也不肯停。怎么,如今是没去呢?还是不肯和我讲了?再或者有什么心事扰着了?”

    “你从前对阿离一直都淡淡的,说不上亲切。今日,怎么突然就改口叫嫂子了?”

    我眼皮一跳,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注意。却又被问的心生愧疚,几度张口想要把今天发生之事和盘托出。但一想到江晚吟那阴测测的眼神,话就又梗在了我喉咙里——虽说他这个人不坏,但我要真是背着他全都说出去,往后他知道了,也难保不会生气。可再一看轩哥哥的脸,我又真心觉得再对他撒谎不合适。想了想,干脆把锅甩给江厌离。

    “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要问什么问嫂子去!”我赌气地把糕点往盘子里一扔,背过身去,抱着膝盖不理他。

    “哦——”,轩哥哥拉长了声音点头道:“原来你偷偷跑去了夷陵!那我倒是好奇,江兄和你说了些什么呢?”

    我悄悄扭过去一点,见轩哥哥坐在那梨花树下,一手撑着下巴,耐心地看着我。此时,我都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轻率又傻,还是该恨轩哥哥太过冰雪聪明。但我又细细一琢磨,他是怎么把江厌离和夷陵联系起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和江晚吟单独谈过了?毕竟,对外我可是宣称我俩是在金麟台下的小镇里遇见的,为尽主人之仪,我特意请他去的“滕王阁”——怎么到了轩哥哥这儿全变了?

    自我回来轩哥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没人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这件事。而且,我也不觉得江晚吟有什么理由颠颠儿地主动去和他姐夫说这些。那轩哥哥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突然一个名字闪过我心头——

    “是不是江厌离和你说什么了?”我一下转过身去,跪着蹭到秋千榻边缘处,扶着缆绳急切地问到。只见轩哥哥点了点头,“长大了倒是有所进益。我今日去看阿离的时候恰好看到她正在卸妆,头上的钿子还没去全——就问了问。再说了,我们夫妻一体,阿离对我也一向坦诚相待——没有秘密也是正常。”停顿片刻,他又皱眉道:“江兄没有为难你吧?他那个脾气也是——”

    “他倒是没为难我”,我冷笑一声重新坐回去,“就是把我吓得不轻。”

    “夷陵的事阿离已经和我说了,叫我再替她跟你道歉——阿离觉得江兄那般着实吓着你了,说你要是还生气尽管找她。不过,我想听听你们在金麟台下说了些什么。”

    我想着,反正这事已经被江厌离先说了,那我再说后半段也只能是对哥哥诚实,不算失信。但我又着实担心,只能蹭回去,“那我说了,你可得给我保密!”

    轩哥哥点头道:“你说要保密,那我自然不对任何人说起。”

    “你夫人也不行。”

    好家伙,一说他夫人他就犯难——那一脸的犹犹豫豫、心怀愧疚的样子做给谁看。我是白眼一点都忍不住,啧啧啧地直摇头,“算了算了,你夫人要问你可以说,但你不许主动对她提起。其他人更是只字不许漏!咱们拉钩!”筆趣庫

    我一点没好气地和他勾了勾手指,心里着实有些委屈和不满——从前轩哥哥和我最为亲近,许多不能和别人说的秘密我都会悄悄告诉他,让他给我保密。我还时常在他的要求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他练剑,再哈欠连天地和他一起用过早膳了去学堂。春天有时他带我逃学去放风筝;夏日里我们会去后山偷了樱桃放在井水里冰过了,悄悄吃;秋天下学了去看漫山遍野的红叶;冬日里靠窗支个小炉,一边吃炙肉,一边听窗外的大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

    小时候,他和姨母是我的全世界。如今他们依然是我心中的重中之重,可我却不再是他身边特殊的存在。而从前记忆里四季之景中的位置,未来都将由江厌离取代。我不再是他最想护着的人,也不再是他称“我们”的人。我仍然是他的亲人,但不再是他的家人。就算我知道他们二人情真意切,即将结百年之好,但我还是难过——轩哥哥曾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但现在他要走,我却连个多留他一会的理由都没有。有时我也会想,这一朝心动,真的就比得过十年相伴吗?许多道理我都明白,但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会纠结这些问题。

    但我不该叫轩哥哥为难,若我问出口他一定会难过。所以,我就把所有的不满都压回心底,然后一屁股坐回我的秋千榻上,将在小镇里的事情一点点说给轩哥哥听。可我也着实怕说得过分详细了让他生气,要是一个没忍住去找了江晚吟,那我就彻底是暴露了。所以,我就挑着重点,又删减了一些可能会惹他生气的细节,拼拼凑凑说了个还算完整的故事。

    轩哥哥听着,眼中反而有了一丝戏谑的笑意,手掌还轻抚着广袖内束着的腕甲,时不时地摇摇头。我看他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忍着不快说完了。我伸手够过来一块糕点,问道:“怎么,金公子有何指教?”

    “没大没小的”,他轻推着秋千榻,略带些玩味地看着我道:“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若不想知道,我自然没什么好指教的。”

    原来,我自以为看明白了的一场戏,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我太过自大,怎么会觉得我能和江晚吟旗鼓相当?毕竟他才是真正和那些老奸巨猾的宗主过招的人——我那点计量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些惹人玩笑的小把戏,江晚吟大概都懒得和我计较。

    “我只是觉得奇怪,但是说不上是哪里。”我的五指敲着下巴,努力回想着江晚吟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想从回忆中斟酌些东西出来。但几番回忆也仍想不出什么精细来,从头到尾似乎都合情合理可以解释......唯有,唯有他突然间转变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费解。

    “非要说不对劲,那也是他吓唬我、激怒我,再莫名其妙地放软了态度......”

    我抬头去看轩哥哥,只见他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江兄这步棋啊,走得险之又险,放手一搏。”见我满脸不解地看着他,轩哥哥才给我细细说来。

    “不过是先吓唬吓唬你,再讥讽一番叫你怒火攻心,失了理智,感情用事,逼你说出真话。再利用你那点恻隐之心——毕竟带阿离去见魏婴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外人如何知道就全看你怎么想、怎么说了。放下身段让你松口,就算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现下我更后悔自己轻敌——江晚吟非常明白,他能让我无知无觉走进他的圈套,还能让我觉得是自己掌控全局。这一局虽然冒险,但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想,就算我没有如他所想,江晚吟亦有办法让我妥协。

    江晚吟的手段远不止于此——这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少年宗主,分明就是精于算计、圆滑世故的老狐狸。再一想之前瑶哥哥同我说的清谈会的场景,我更觉得他是个绝佳的“戏子”。他的隐忍或许有迫不得已的退让,但也有韬光养晦的让步。待他根基稳固、羽翼丰满之时,就是那些曾经弹压他、与他做对之人的绝路之日。

    就算知道他聪明,但我还是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对于江晚吟把我骗的团团转十分介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塌下肩膀来——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能再踩他一脚泄愤吧。

    外面有人来传姨夫的话,请轩哥哥去前殿有事。他离开了才没多久,却又有人叩响了大门。我遣了锦儿去开门,不想来的竟是金光瑶。

    我连腰上的玉佩都来不及挂就急匆匆地赶出去,“瑶哥哥怎么得空来露华殿?我听他们说,外面忙得很呢!”

    这世上好看的男儿我见过许多,世家公子榜的前五我也都有幸一一见过。所以长得再惊艳,于我而言也不过尔尔,看过便过了。金光瑶生了一张干净清朗的面庞,机敏而俊秀——像是秋日的山风拂面,如中秋的月色宜人。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嘴角陷下去两个小小的酒窝。这酒窝在一个男孩子脸上不显得女气,反而让人觉得他的笑容格外甜。而我,也爱看他笑。

    “我听他们说你刚来,想着这会儿你也该安顿好了,就来瞧瞧你。”他走近几步,对我笑道:“你妆面怎么画到一半就出来了?灵猴似得。玉佩和宫绦也不知道戴,真是愈发大了还不懂规矩。”

    我提着裙子跑过去,在他身前几步处刹住步子,“不管!瑶哥哥来了我高兴,自然跑出来迎啊!要怪,也得怪你来的不是时候!”

    “胡搅蛮缠。”他把我画了一半的眉目细瞧了瞧,“快进去把眉毛和眉心妆补好,再过一个时辰就该传晚膳了——父亲专门为你办的接风宴,你可得打扮漂亮了再去。”

    说的好听,金光善哪里是给我办接风宴,这分明是摆架势做给别家看的——显得他金光善关爱侄女,仁爱无比,拉拢人心罢了。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描画一下。”我背着手,踮了踮脚尖,想着要描个什么样的眉心妆。

    “金公子,锦儿这几日才新学的描法,还不够熟练”,锦儿不知何时跑到我身边来,“您瞧,小姐的眉梢处是不是画的有些飘了?”www.

    我眉心一跳:这种事她怎么还往外说?正急着要用手去捂脸,手却触到了顺滑的料子,停在了半空。只见金光瑶当真俯身过来,凑近了看我的眉梢。我确乎没有这般近地看过他——从未想过一个男子的睫毛可以这般的好看——他的睫毛如羽扇一般又密又长,尾处还微微上翘。我比他矮些,他的眼睛下看,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在脸上落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想是她跑的急你才画飘了,不怪你。”说着,他伸手点了点我的前额,“你啊,总是这样叫人不省心。”

    “金公子说得对,我们小姐就是坐不住。”不知道怎么回事,锦儿这嘴就跟洪水决堤似地停不住,“今儿早上才贴歪了花钿,下午又跑得画歪了眉。不若,金公子帮锦儿个忙——把小姐这眉描了,眉心妆画了。一叫小姐面上好看,二来也剩锦儿些力气。”

    我转过头去看着锦儿,只见她冲我眨眨眼,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小姐,你说好不好?”我本欲反驳,还想说她“不知羞”。可这些话在心里全都化作了一个念头,瑶哥哥要给我描眉呢。我低下头去,用脚尖拨弄着路旁的小草,很小声地说道:“若瑶哥哥不嫌麻烦,我自然也觉得好——”

    “小姐,这不合礼法。夫人若是看见,又要说你不懂事了。”

    阿沐甚少打断我说话,往常她每次打断我,我都会静下来听她说。但这一次,却有莫名的不快从我心间升起。

    她说的这般直白,反倒是将我们三人都架在这里不好下台。我一甩袖子,拧着眉头看她。锦儿转了转眼睛,“嘿嘿”笑了两声,想引金光瑶进屋里,却又给阿沐拦住了。“锦儿——”

    “阿沐姑娘的忧心倒也对”,金光瑶走近我身旁,阿沐的神色更加不好了。“那这样吧,请锦儿把东西拿出来,我在秋千榻处给阿琰描,你觉得可好?”

    “自然好,锦儿快去吧!阿沐,去帮忙上盏茶!”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见一丝凶光在阿沐眼中闪过,但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很顺从地转身离开起来。我亦伸手握住金光瑶的腕子,拉着他一路来到秋千榻旁。

    我一踮脚坐了上去,拍拍身边的空位叫他也来坐。金光瑶却笑着摇了摇头,只站在我面前几步处,“我若坐下来,谁来给你描眉?要是等下这秋千榻再晃一晃,又要画成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