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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殒身

    夏国,元和二十六年。

    夏夜清朗,一尊圆月高悬夜空,映出一方磊落正气。亥时已过,左相府东院内红墙环湖,绿柳周垂,三面规整的房舍将宅院重重围合。

    坐在正堂主位的是夏历朝历代最年轻的左相——秦展。只见他一身湖色缎袍,头戴羊脂玉簪,腰系蹀躞玉带,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册慢慢翻看。

    室内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前来通报的仆妇跪在地上,半天未敢抬头看座上的左相。

    “公主现如何。”他凤眼轻挑,似是只随口一问,修长的手指慢悠悠的翻着手中的书页。

    “大人,公主已经起不来身了,还望大人能去看望一下公主。”

    这前来通报的仆妇是府上的老人了,原是跟着秦老夫人的老人,自打公主进府后,她才被差去服侍公主,原以为是一个美差,没想不到是个处处讨不到好处的冷差。外人都道左相秦展年少有为,又得皇帝青睐,将最宠爱的长乐长公主下嫁于他,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只有她们这些在东院里当差的人才知道,左相根本就不待见公主,两人除了新婚那晚就再也没有同过房。平时两人分院而住,只有逢年过节大人才去公主的院里一起吃个饭,可也从未在那留夜。如今公主病重,太医诊断说恐不久已,她又拿了公主身边丫鬟的好处,才大着胆子来请大人去看看公主。

    秦展放下手里的书册,睨了一眼,冷声问道:“是公主让你来的?”

    仆妇吓得赶紧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回答:“不……不是,是小的自作主张,看公主病得这么重了,才斗胆来请大人的。”

    “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吧。”

    “……是。”仆妇心中忐忑不安,摸不准左相这问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敲打自己?早知道打死也不敢收下那钱袋子来这请大人前去看望公主,可别为了那点便宜丢了府上的差事。

    半晌,秦展站起身拂了拂衣袖,道:“那就去看看吧。”毕竟夫妻一场。

    夜色沉沉,公主院内原该当差的仆人不知躲到哪里偷闲了。堂堂一国长公主的内院,竟没半个看守的侍卫。只有两个公主的贴身宫女在忙进忙出的端药、递水。宝婵刚倒完水,不由张望院门,见还是没有来人,转身走进房间。

    “怎么样?”宝钗张望了下院门的方向,小声问。

    宝婵摇了摇头,眼眶有些泛红。

    “大人真是心狠,主子都病成这样了,他也不来看一眼。”宝钗恨恨纠着手中的帕子,又说道:“我听外面那些人说,大人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乱讲。”宝婵压低了声音,朝里屋那边张望了一眼,小声道:“这话要是让主子听到,多伤心啊。”

    宝钗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不管不顾地继续响声说道:“要我说,这事就该跟主子说,要是大人真做了这腌臜事,主子就应该拿出公主的架势,好好办了那贱人才是。主子就是太心善好欺负了,明明圣上赐了公主府给主子,主子非说自己是嫁做秦家妇,应该住到相府,还不带公主侍卫仆从,处处顾虑大人的面子。可你看大人是怎么对我们主子的,贵妃还在时,他还逢年过节来这走个场,现在呢,是派人去请都请不到,还敢在外面养外室!主子下嫁给他这么多年,他都没来过几次!这历朝历代,有哪个驸马敢这么对公主的,要不是主子拦着,我们早就跟娘娘说了,娘娘这么疼主子,一定帮主子出气的。现在……现在主子连个伸屈的人都没有。”

    “我们两个都是下人,人微言轻的,主子自己不说,谁能替她做主呢,哎。”宝婵叹气道。

    香炉里烧得只剩些灰了,发着微弱的红光。宝婵打开了香炉,将里面的炉灰倒了出来,又转身拿出新的香点上。

    长乐躺在床上,皮肤蜡黄,眼眶凹陷,全身瘦得仿佛只剩一张皮包裹着骨架,每喘一口气,都能看到起伏胸膛处根根分明的肋骨。有谁能想到,这瘦得只剩一堆骨头的人,是曾经高大肥胖的夏国长公主。长乐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用石头压着喘不过气起,用了挣了下,才堪堪推开被子醒来。

    琉璃灯里的蜡烛烧了快一半,长乐看了眼窗棂处,外面黑漆漆一片。这一睡,便又是一日过去了。

    她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今日醒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昏睡过去。半醒半睡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她脑袋发沉,听不清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一阵浓浓的香气直往她的鼻子里钻,香得她喉咙有些发痒。她挣扎着起身,一阵猛咳,雪白的帕子很快就被猩红的鲜血染透。

    “主子!”

    宝钗和宝婵忙走进内堂。宝婵一看到长乐咯血,忙倒了杯茶水给她漱口。宝钗则连忙扶正她的身子,让她能顺顺气。

    长乐漱了口水,才哑着嗓子说:“这茶怎么是冷的。”说着喉间一阵腥甜,又猛咳嗽了几下。

    宝钗连忙告状:“这里的奴仆欺人太甚,看主子你病倒不起,一个个都偷懒不干活了,一天就拿一次茶水来,还都是冷的,今晚连端来的饭菜也是冷的。”

    “宝钗。”宝婵忙摇头,示意宝钗别再说了,免得引得长乐公主又难受咳血。

    宝钗努了努嘴,继续愤愤说道:“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你看主子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这相府的下人欺人太甚,要是这在宫里头,不知道他们的脑袋够不够砍。”

    “宝钗!”这回喝止她的是长乐,一阵剧烈咳嗽后,她才继续说道:“我是不是连你都管不了了。”

    宝婵连忙拿来一条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长乐嘴边的血丝,只是这血竟像是不会断似的,怎么擦都擦不完。宝婵边擦拭边哭红了眼,“主子,这血……怎么……”

    长乐抬起手,这曾浑圆粗壮的手臂,如今干枯得犹如七老八十老太太的手臂。没想到她老是嚷嚷着要瘦瘦不下来,这一场怪病倒是让她瘦得不成人样了。她的手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十个手指甲却红得妖冶,每一根都仿佛浸满了血。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哑着嗓子说出话:“不用擦了,宝婵。我的身子……咳咳……我知道。”

    “主子,奴婢擅自做主,让贾嬷嬷去请大人过来了。”

    血红的指甲猛的抓住床沿,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长乐往地上吐出一口鲜血,“不要、咳咳,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

    “好、好,主子,我们不见,我跟下人说,不让大人过来。”宝婵忙倒了被茶水过来让永乐漱口。

    他本就不喜她,要是让他看到她病重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怕是更要厌恶了。

    本就无情,何必再两相看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