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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第四章·月下逢

    晚膳过后,我借着要回去看乐谱的理由先一步离开。只是金光瑶被耽误在了前殿里——我姨夫的副手秦苍业的女儿秦愫,此次随她父亲一同来为轩哥哥贺喜,姨母叫金光瑶在前殿多作陪一会。

    我本想着他们都说鹅黄衬得我娇柔天真,可又一想今日是偷偷去月下阁见金光瑶的,给人看见了不好——这夜晚穿鹅黄就太明显了,走在哪里都招人耳目,还是算了。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总算寻出来一身深紫色的窄袖齐胸襦和一件缎面的黛色绣银芙蓉披风。这两样看起来,也还算隐蔽。

    沐浴梳洗过后,我便叫锦儿和阿沐先各自去休息,又遣散了屋内的家仆。我用一支碧玉簪子挽了头发,裹上披风,戴了兜帽,又携了乐谱——这样,就算路上给人碰到,也可以解释说是趁月色柔美,出来赏婵娟以追昔日、望云雾以觅空灵,好好感受当年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一番痴心热忱。

    拉开屋子的门,见四周无人后我才放心地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既望已过,满月自下而亏,初成弯月。此时,仍是银辉满地,清亮宜人。筆趣庫

    月亮自我身后照来,我便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路连蹦带跳地往前走——从前偶然听金光瑶弹过一次琵琶,那声音清脆悠长,强劲时铿锵,柔和时连绵。每首曲子都弹得叫人情随曲动,心中百转千回。往后就常念着,一想到要听他弹琵琶,一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只想着时间快些过。

    我满心想着金光瑶没准还会为我准备些甜品夜宵,若能捧一碗酒酿圆子或者一块糯米桂花糕加一杯牛乳茶,在月夜之下听他弹琵琶——这等绝美之事,光是想想我都开心的不得了。就连走起路来,都觉得脚步轻盈不少。

    行至大门边,我满心欢喜地拉开门,直直撞上一张让人醍醐灌顶的脸——江晚吟?

    我被吓了一大跳,心跳一下子又跳得像跑完了金麟台的台阶。我狠狠一甩手,刷一下关上门,背靠着大门喘息了好久。我就在想,我是不是高兴到眼花了——这大晚上的,江晚吟站在我门口干嘛?但又一想,我高兴到眼花怎么能看见他呢?这不就邪门儿了!

    抱着乐谱在门口踱了几回,我觉得可能是白天的怨念太深,晚上在月光下才会花了眼。于是我屏息凝神,催动体内的灵力流转,疏通经脉,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待运气结束,我又好好揉了揉我的两只眼睛——这样总不会再眼花第二次了吧?

    我信心十足地再一次拉开门,结果又看到那张傲慢的脸上带着极为不耐烦的神色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江晚吟,使劲眨了眨眼,但他还在那里。这下我觉得不对劲了,还想关门,可为时已晚。

    只见他伸手探进将合的门缝里,往回一拉,我关了大半的门就又给他拉开了——连带着我也跟着往前栽出去。原以为会直接撞在他身上,结果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抵住我的额头,将我控制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仍是一脸傲慢又不屑的神色。

    但我已经没心思管他到底怎么想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江晚吟不是幻象,不是眼花,是个活的。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互相瞪了好久。这期间太过寂静,静到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地震着胸口和我的气息拂过鼻腔。江晚吟仍是一脸不着急的神色,抱着臂站在门口,我们二人也只隔了一道门槛。

    其实我很想关了门转身就跑,但我力气没他大,跑也跑不过他,更怕我一动他又以为我要搞什么事情,最后又是误伤我。所以江晚吟没动,我也不敢动。直到他修长的手指转了转右手食指上的银戒——那紫色的电花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更是刺得我心头一紧。

    我猛地往后跳了两步,拉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一只手伸在身前,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尴尬地笑道:“江宗主,这么晚了不休息,来我这露华殿做什么?”

    江晚吟又是那常态的样子,冷着一张脸,抿着嘴,死也不肯说一个字。他一撩衣服的前襟,抬腿迈过门槛进了院子。我看着他走进来,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还得强撑着不让嘴角垮下去。

    “江宗主,我才叫锦儿她们把茶水撤了——此刻是没有好茶招待你了。不然这样,明日去姨母的芳菲殿,我从她那儿讨些极品的金骏眉请你如何?”

    “不用”,他老人家真是惜字如金,我说了这么半天,他两个字就给我噎回来了。我刚想再开口问他来做什么,却被他先一步问住。

    “也是好奇,这夜深露重,聂姑娘出门做什么?”说着,又开始转他手上的戒指。我气得青筋直爆——我就不信他看不出来我怕他的紫电,他这转转转是转给谁看!吓唬我这么好玩?

    我想着反正这是在金麟台,四处都有结界,也有家丁巡视,在这儿他绝对不可能动手。索性我就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几步跨到他面前,鼓足了我十四年来的所有勇气,使劲拍开他转戒指的手。然后退开两步看着他——江晚吟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转转转转转,你转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我满腹怨气地瞪着他,“欺负我没戒指是吧!仗着我怕你的紫电是吧!以后——”

    “聂姑娘想多了,江某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怕紫电。”

    这是我从认识江晚吟以来,他和我说话说得最平和的一次——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语调里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他的想法。江晚吟骤然而来的平和到让我显得有失分寸、毛毛躁躁又不懂礼仪。我看着他冷漠却平静的面容,只觉得背后发毛,转而改口道:

    “以后还请江宗主别在我面前转戒指了。毕竟紫电威力滔天,每次看你转”,我尽量挤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总觉得不太舒服。”

    “看情况。”

    这回答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以为他会直接拒绝并且觉得我胆小又多事。可他这突然而来的好脾气却叫我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毕竟从今天早些时候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对我恶言相向。嗯,恶言相向可能是过了些,但是态度确实不怎么好。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人看着还算顺眼,没有一见到就想打他的冲动。

    “那聂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吗?我记得,你晚膳离席时说是回来看乐谱——可你这灯也熄了,人也散了,还要自己偷偷出门——这怎么都不像是看乐谱啊。”

    我收回之前的话,我还是想打他。

    说到乐谱我才想起来,已经过了许久了——我还要赶去月下阁听金光瑶弹琵琶呢!我暗自懊恼,怎么一和江晚吟吵架就什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我极不耐烦地扔给他一句“屋里闷得慌,出来找灵感”,而后便绕过他疾步向外走去。我走得着急,连斗篷都被带起的风微微向后扬起。在我余光所及之处,有个黑影走在我身边半步的位置。

    将出大门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既然我现在没理由使劲踩他,那不如......

    我自顾自地跨过门槛,然后借着衣裙和斗篷的遮掩,悄悄往后伸了伸腿。果不其然,江晚吟直接绊在我腿上,差点飞出去。当然,他那一脚把我也踢得呲牙咧嘴,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江晚吟踉跄了几步就稳住身形,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我。可能是在金麟台的缘故,我觉得他已经没了早上那种强大的威压和杀意,也就没那么怕他了——只要他不转紫电,什么都好说。

    我本来还想装装样子,赶过去想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却没控制好自己——话还没出口,先笑出了声。我凑在江晚吟身边,很想正色地几番憋笑都不成功,只能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搞得愈发滑稽,而他的脸也黑的愈发彻底。我只能强绷着一张脸,时不时地“嗤”一声的和他道歉。

    “对不住啊江宗主,实在是我不小心,你咳......你没事吧?”

    江晚吟的嘴角抽了抽,那神情是想骂我却又不知道骂什么合适。于是,我继续十分真挚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理解,我是真的想绊倒他,但没能让他倒。他仍然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独自在他面前憋笑。

    奇怪的是,我竟然也不觉得尴尬,就任他看着我滑稽的样子。我早就见过了他更加凶狠的样子,心里知道:这样的江晚吟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他或许只是觉得我无聊,此刻有些不耐烦了而已。

    一阵风卷着月光的凉意袭来,飘动我的披风。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拂过前额,我抬手拂掉戴着的兜帽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江晚吟没再束宗主发冠,而是用发带梳了个发髻,两颊侧则留了两道龙须——方才便是风吹着他的头发扫过我的额头。

    荷香在周身萦散开来,一丝薄云笼着明月,将清朗的月色变得朦胧而神秘。兰陵虽比清河靠南,但夜晚也仍有寒意。江晚吟此行没有带披风,也未着宗主的广袖服。只一身浅紫色的剑袖衫,外坎以深紫绣了九瓣莲纹,同为深紫色的腰封用一道丁香色的腰带在腹部勒一枚白玉环。银质的腕甲束着袖子,在黑夜里闪着光。

    他这一身装束在月色下莫名有了少年的风发意气和狂傲不桀,似重返年少的岁月。风将云雾拨开,月色又顾凛然。我这才发现,他柳眉杏眼,肤色白皙,鼻梁高挺,面庞的线条若刀刻斧劈——锐利的惊人。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恍若初见似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我不曾在他身上见过,也是这月色迷蒙,扰了人的心绪。

    “你还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那熟悉而又不耐烦的声音叫我如梦初醒,我这才明白今夜的江晚吟为何不叫我害怕、为何让我敢屡屡冒犯。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宗主江晚吟——而是曾经年少的江澄。那是一个过去十年中,我生活边缘的过客。我觉得庆幸,又觉得惋惜。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江宗主今年,呃,十八、十九?”

    我收拾了面上发愣的痴傻神态,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和他并肩前行。身旁传来一声冷笑,“我看着有三十?”

    “早些时候有,现在没有。”我就实话实说了——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膨胀,我悄悄歪过头去看他。视野间是少年长身玉立,没了阴鸷狠厉的神色,江澄是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的模样。我眼前像是时光流转,溯回经年,恍然间看到了束发之年的他。我们迎着月光,沿着小路向前走,江澄的眼里被月色染上了星光。

    “哼,那你早些时候也有二十四五,现下才是将笄岁数。”

    我歪头看着他强颜欢笑,“江宗主挺会说话的。”

    “比不过聂姑娘伶牙俐齿,你表哥可是都找到我门前来了。”

    我眉头一紧,觉得十分奇怪——轩哥哥分明答应了我保密的,怎么直接找上人家了?这不是直接就把我卖了吗?可我又安慰自己,轩哥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去找江晚吟一定有自己的定夺。可能是因为想护着我叫他收敛些,也可能是因为真的生气。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他这么做的借口,我着实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但我心里又委屈,分明是江厌离先说的,怎么人人都找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我想,就算是江晚吟知道是他姐姐先说的,他依然不会生气,反而会反问我为何要说后面的事情,透露了我们二人密谈的信息。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现在是百口莫辩,不如直接认栽,好好问问轩哥哥有没有过分言辞的好。

    “轩哥哥自小惯着我,从未让我受过什么委屈。今日的事算我私心,也有所冒犯,算不得委屈。但于他而言,终究可能是生气。若有什么言辞冒犯,还请江宗主多担待。”

    “算不上冒犯,只不过是暗地里敲打一下而已。”

    他说的轻巧,我却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说我的不是。可我现下都不知道该怨谁,是怨轩哥哥没忍住气去找了江晚吟,还是怨江厌离没轻没重地乱说,再或者怨我怎么就碰上了江晚吟。若我碰到的是从前的江澄,或许能落得个比现在好些的情景。

    但再不可能了。

    一日的委屈和遗憾浮上心头,化作了眼中的雾气。我抽了抽鼻子,低下头去,没再接话。又走过一段路,江晚吟似乎才察觉出来气氛不对。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拦住了去路。我当然不想让他瞧见我哭,只能别过头去,从他身侧绕开。

    所幸,他没再追上来问我,也算留全了我的颜面。但我听得见,江晚吟的脚步声就在我身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怎么又哭了。”

    “不用你管!”

    月下阁已经很近了,我不敢使劲哭,怕哭红了眼睛给人瞧见——可眼泪就像是乱了线的珠子根本停不下来。我干脆气哼哼地站定,背对着他,低吼道:“生气!”“委屈!”

    江晚吟也不问我怎么了,就沉默地站在我背后,让我一个人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酝酿成怒气。我猛一转身,快得连挽头发的簪子都甩了出去,叮当一声摔在墙上,撞了个粉碎。一头长发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被夜风吹乱。我想我现在就像个女鬼,满面幽怨地站在江晚吟面前。

    “明明是你姐姐先说的,明明是她把在夷陵的事全都告诉了轩哥哥,搞得他来我这里‘逼供’。你姐姐才当真是伶牙俐齿,把什么细节都说的出神入化,轩哥哥想不知道都难!”我咬牙切齿地走近一步,抬头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着,“轩哥哥来问我,我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是,我是偷听了你们说话,我是知道所有的事情。但事情漏出去,就合该是我说的吗?!你们一个个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来问我,问得我不得不说,问得我百口莫辩。你们高兴了?开心了?!满意了?!”

    牙根儿处被我咬得发酸,我想若不是咬着牙,我一定又是放开了嗓子哭——我是不想让江晚吟真的看到我难过的,早上那都是做戏,哪里是真哭。可现下好了,我越是想忍住,泪珠子越是滚得快。我低着头,眼泪就一线线的碎在地上,零零落落,如同落了小雨。

    我没心思抬头管江晚吟,恨不得他凭空消失让我一个人使劲哭才好。

    金麟台的夜寂静极了,连风声都没有。我也奇怪,今夜这条路上怎么也没有巡视的家丁。万籁俱寂,沉默压着我的胸口,叫我更不敢出声。www.

    “明日,我会去找阿姐问个清楚。”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然信了我的话。江晚吟这次没看我,他侧仰着头,露出好看的颈线和下颌的线条。但我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爆出了几条青筋——我怀疑他在酝酿什么,这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今日,多有唐突......抱歉。”

    这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江晚吟此生的所有气力。最后两个字,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叫人听不真切。但我还是犹如被雷劈了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江晚吟给我道歉了!

    我本来心中愤愤不平,气得翻江倒海。但江晚吟这别扭地一道歉,硬是如同在我旺盛的怒火上浇了一盆凉水,方才的狂躁和气势瞬间偃旗息鼓。我看着他昂着的头和脖颈上爆起的青筋,想来是真的不曾这样和女孩子道歉——看他滑稽的样子,我心里也算平衡许多,怒气也渐渐平息了。但我着实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见我许久都没有反应,他才重新直视我——拧着眉,抿着嘴,十分不耐烦又没办法的神色看着我。“行了吗?”

    “不太行。”

    他左边的眉毛一挑,又欲说什么来震慑我。可惜,我早就学聪明了——说话一定要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道歉这事行了,就是我还有其他事。”于是,江晚吟又摆出一副“我是你大爷”的神色,倨傲地看着我,但也算耐心地等我说话。我紧张地踮了踮脚,犹犹豫豫地说道:

    “既然你都知道事情是我告诉轩哥哥的,那我就把疑惑直说了,你就别再生气了。”江晚吟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继续说,“你今日是真的设局又赌我的恻隐之心吗?”

    “看来他都对你言明了。”

    “那是你姐夫。还有,你别岔开话题,是不是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