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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第五章·凤求凰

    我原想着今夜碰见江晚吟就是个意外,却未曾想跨进月下阁,看见的不是金光瑶而是姨母。我顿时就蒙了,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当真是“是进亦忧,退亦忧”。最后还是江晚吟跟上来,手指一戳我脊梁骨,我一个激灵蹦了进去,也算是断了退路。

    姨母高坐于上位的金凤椅上,面前垂了一排珠帘。她倚着右手边的软枕,双眼半合着假寐。膝头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像是已经等了许久。凝霜侧跪在她身旁,为她揉肩;秋痕在一旁捧着茶水;芸儿则站在几级台阶下,手里捧了一个同早些时候交给我的一样的木匣。我微微皱眉,只觉得事情不对。

    台阶下的大厅中摆了编钟,三面环合的开口处对放着一架琴头处雕凤首的竖箜篌。我心里立刻开始罗列所认识的人会的乐器,江厌离弹筝、秦愫弹瑟、魏无羡吹笛、蓝曦臣有箫、蓝忘机是琴、金光瑶倒是弦乐皆通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我也未曾听说过他会弹箜篌。至于轩哥哥......他鉴赏的功夫倒是不错,但要说上手还是算了。他最擅长的,怕就是带我夏日里吹的柳叶了。

    行礼后姨母过问了我几句,倒也没说别的。于是,我也乖觉地不多问金光瑶的事,只是走到编钟旁,拿了钟锤试试音色——我许久不来金麟台,也不知这架我练了多年的编钟可是变音了没有。

    余光所及处只见人影摇动——唤作“芸儿”的侍女奉了木匣到江晚吟面前,福身后退开去。正当我不明所以时,站在珠帘后的秋痕开口说道:“夫人曾夸过江宗主的箜篌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现今有幸得了这楚地的曲谱,也赠与江宗主一份。还请江宗主过目。”筆趣庫

    “晚辈,谢过夫人”,江晚吟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怎么好,但他仍把道谢的话说得实打实的真诚。

    “打开看看吧。”姨母挥手屏退了凝霜。她起身走到我身边,慈爱地抚了抚我的后背,又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她的眼神无意间晃过我头上的金雀钗,我心头一紧,心里直道“坏了”——姨母因由金光瑶的缘故,极其讨厌我戴这支金雀钗。从前我都避着不在她眼前戴,这下没想到给她撞了正着。接连也想起上面的流苏由红宝石换成了珍珠,这免不得要被问了。那我要如何解释?更何况,我早些时候才把谎话说圆了,这下细节也想不起来多少。

    可这回倒是不同,姨母只是伸手拨了拨垂在我耳畔的流苏——那“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珍珠很衬你,端庄柔和又自然灵动,比那妖艳做作的红宝石好看了太多。你年纪还小,不必着急着穿金戴银的弄那富贵相。”

    “夫人从哪里得来的这首《凤求凰》?”

    江晚吟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将那一股情绪憋在胸中——可却汹涌地涌到了喉头,梗得他微微喘息起来。

    我见他独自站在那里,后背向前佝着,似乎即刻就要支持不住蹲下身去。他脸颊两侧的龙须挡住了他的眼睛,我只能瞧见他的嘴角紧绷着——那绝不是什么高兴的神色。

    但我也好奇,我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江晚吟这么熟悉曲谱——只哼几个音即能分辨一首被改过的曲子。更何况,他怎么也不像是会看这种风花雪月的言爱曲谱的人。

    “江宗主识得吗?”姨母转过身去,双手交握置于腹部,踱至江晚吟身边。“这是昔年旧友奏过的曲子,近日又得了,才想着在阿离的婚礼上演奏——以示他们二人凤兮求凰、琴瑟之好。更是弟、妹的祝福之意。”

    “夫人既然都说了是‘琴瑟之好’,那为何不以琴瑟和鸣喻之?”江晚吟的脊背挺了起来,似要与姨母对抗到底。

    “琴瑟之和太过轻柔空灵,不如编钟和以箜篌来的庄重大气、肃穆宁和。”

    其实我听出这段话中姨母有了强加的意思,毕竟不论是看脸色还是听语气,江晚吟都是不愿意的。但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和姨母对着来,此时心中对他也莫名有了几分不满。

    “就是因为太过庄重,反而显得疏离,不如琴瑟听着亲近。”

    “哦?”姨母的声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无奈笑意,“江宗主是听过这箜篌、编钟的和鸣吗?”

    江晚吟神色一震,紧绷的肩背终于垮了下去。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吐气似地吐出两个字,“不曾……”

    “那你如何就说箜篌与编钟之声疏离呢?”

    “晚辈从命即是。”

    姨母满意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我也只有幸听过那一次。如今能有机会再听,也算是毕生荣幸。”

    我隐隐感知到两人的对话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但其中意味我是无从知晓了。我转了转眼睛,见秋痕和凝霜面上皆是了然之色,只有芸儿和我一样懵懵懂懂——是了,我想这曲谱应当是已故的云梦主母,虞夫人的。毕竟,我知晓的姨母旧友,又能如此牵动江晚吟的,应当只有虞紫鸢一人。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内容的故事,我就一点也猜不出来了。

    我自知反应有时候有些慢,关注点又容易偏。以至于到了江晚吟都在箜篌边坐定了,我才回过神来——我要同他合奏《凤求凰》?也是这时候才理解了姨母之前话里的深意,她大概早就想好了要江晚吟同我配合演奏。

    现在拒绝是为时已晚,我也不好当着这么些人直接下了江晚吟的面子——以后我们俩还算是八竿子能打得着的亲戚,年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还是别闹得太僵了好。但我打心眼里觉得,《凤求凰》这样的曲子还得和心悦之人合奏......和江晚吟一起,我怕是能把这曲子奏得像逼婚。

    心中有事自然就不能专心致志,容易被他物分散了注意——我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敲着编钟,还时不时偷偷地撇一眼江晚吟。而他拨弄箜篌的乐声也时常溜进我的耳朵里,搅乱我的心神。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江晚吟垂首,往日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变得安宁而温和,似风抚江面、浪涌莲动。两片朱唇微启,吐着浅浅的气息。我不自觉向前挪了几步,想走近些许。他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骨节分明——若不是知道,绝对无人能想到这双手长年执剑,甚至还占染过鲜血人命。我攥紧了袖口,耳边只剩下了箜篌宁和的音色。

    我就这么看着他,想着若他不是云梦江氏的宗主,江晚吟会是什么样子。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还是素手抚琴的琴师?或者行走江湖的侠客?再或者如话本里的王侯将相?是战场上碧血黄沙还是朝堂上风刀霜剑?

    箜篌的乐声在冥冥之中响着,我眼前晃过无数个江晚吟的样子——红缨金甲、蟒袍高冠、白衣翩然、布衣长襟......他们的身影叠合在一起,最终都归于同一个弹箜篌的少年——他身着浅紫色的剑袖衫,手腕上带着银光闪闪的腕甲,右手的食指跟处是一枚古朴的银戒。声声琴音将其环绕,散去了他身上深重的戾气——

    恍如江面一朵紫莲,似瑶池谪仙。天上星河倒卷,人间他望着倒影,顾影自怜。

    十五岁的江澄,应当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少年。

    而他,如果不是云梦江氏的宗主江晚吟,就只能是莲花坞的少宗主江澄。他永远不会是别人,也不会成为其他人。别的身份或许是江晚吟身上的一重性格,但没有一个会是完整的他。只有江澄,才是褪去了阴鸷戾气的江晚吟。他们是同一个人,但岁月的差距和人生的阴差阳错又让他们有了细微的区别。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可惜,我年幼时对江澄的印象少之又少。能记得清晰的,也只有云深不知处听学时在最前排坐得端正的少年背影。我抿着嘴,努力地在过去十多年的记忆里搜刮那零星关于江晚吟的内容。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乐声至温柔抒情处似昵昵儿女语,轻柔婉转,引得人心中百转千回。就连段落已完都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是“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再反复时我只觉得这段听着十分熟悉,琴音载着我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

    儿时模糊的记忆浮现,我依稀间记得,这首乐曲似乎也和莲花坞有关。这是谁弹的呢?想着姨母说过的话,我猜应当是虞夫人——这谱子是她的,那弹琴的应当也是她。

    从前我和轩哥哥还小的时候,姨母常带我们去莲花坞小住——但我那时太小,记得的不多,就连这仅有的提点都是秋痕告诉我的。可我却能记得这段曲子,当真是奇妙。

    我还听说,虞夫人其实很喜欢我,却因为小时候怕生又怕她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着实不怎么亲近。

    那时去了我也是粘着姨母、拉着她的衣袖寸步不离。所以说,就算是幼年相识,甚至我们相识的比魏无羡认识他们更早,但我和云梦江氏的两个孩子也并没结下太深的情分。十几岁了也只是点头而过的面子功夫,更何况十岁的时候我还当众和魏无羡发生了冲突,说的话对江厌离也不怎么友好。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江厌离真的嫁给了轩哥哥,而江晚吟又和我结了梁子。

    我极力地想着,想抹开眼前的雾气,想看清那个弹箜篌的人——

    那似乎是个秋日的午后,荷塘里荷叶卷边泛黄,荷花零落,莲蓬如碧般立在水中。那时候我多大?似乎是三四岁的样子。

    我午觉睡不着就背着姨母偷偷起身,提了裙子,穿过天井的九曲廊桥。是我当时异想天开,觉得这云梦水清如玺,应当是龙生之处——或许在哪里我就能找着一条小白龙,它还可能化作一个顶好看的哥哥,他会带我走遍天下......

    画本子里的故事还没想完我就听到了乐声,那声音不同于我听过的其他乐器——抚人心绪,是别样的灵动和庄重。这种奇特的感觉穿过午后闷热的空气,勾住了我的心。我亦步亦趋,循着那声音找过去。

    也不知道走过了几条廊道,穿过了几座天井,走错了几次路后,我终于找到了源头。

    在不远处的水上,仍有一片水域莲花盛开——那不同于常见的白、粉荷花,皆是清一色的紫莲,枕一席碧浪,安睡于其上。瓣如紫玉,蕊若金雕。一片浓郁的紫色簇拥着一座六角凉亭——巨大的整块紫玛瑙做成的亭座几乎与水面持平,若水面再涨一寸就要将亭座浸没。凉亭边无廊桥相通,孤零零地漂在水上。

    其中坐了一紫衣女子,头戴金冠,长发轻挽,额上坠了一枚金色的十字眉心坠,随着她脸颊微倾的动作晃动着。她眉眼秀致,但眉峰处却有凌厉之色。这一首曲子弹得仿佛心事重重,又哀婉不尽。她右手的食指上戴了一枚缀着紫晶的银色指环。

    琴音似云烟柔美绕梁。只可惜,离莲花坞的宗主寝卧很远,这琴音根本传不过去。

    我心知那是虞夫人,往日里见惯了她讥诮人的厉色,骤然碰见这般情形不免还想凑近些看看。我努力地伸着脖子,想把那湖心美人看得更真切些。却不想瞧见远处廊道拐角的庇荫地里,一片紫色的衣角的风里摇晃。

    勾着腰,我轻手轻脚地往前挪了一个柱子,却还是看不见那立在拐角处的人——他站的位置极其隐蔽,若非那一点衣角,绝对无人知晓他在那里。我懊恼地咬了咬牙,又向一旁换了换位置。

    费尽了心思,我没看见拐角处的人的真容。午后骄阳似火,远处云涛翻滚,蜻蜓低飞着拂过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四处静得怕人——恐怕是大雨将至。我热得满头大汗,后脖颈处的碎发黏在颈上,闹得人心慌。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淌下去,湿了轻纱的里衣。

    忽然间我看见不远处的白石栏杆处有一缺口,碧绿的荷叶歪进来遮出一片清凉。我欢天喜地地溜过去,却发现早有人捷足先登。

    那躲在荷叶阴里的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散着头发——看起来应当和我一样,是午睡时间偷跑出来的。他白色的里衣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背上,深紫色的水裤卷过了膝盖,露出两条玉藕一样白皙的腿。他赤足跪在那里,脚心是浅浅的粉红。

    一只红蜻蜓震着透明的翅膀落在他肩上。

    他那样安静、那样美好,好似就是用荷花莲藕拼出来的人儿——不沾染人间的半分烟尘,连灵魂都被碧波荡涤得干干净净。我突然就想,神话中的三太子也不过如此吧?